嗅态
观察商业榜样,输出榜样观察
作者 | 石灿
音乐响起,灯光亮起,一辆挂满彩灯的东南亚风三轮车驶上舞台,章宇、任素汐、潘斌龙依次登场,饶晓志从升降台升起,掌声雷动。
这是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的首映,也是饶晓志时隔七年再次回到“无名小人物”的世界。
6月29日,这部被市场寄予厚望的续作终于和观众见面。点映热闹背后,饶晓志的发言透着一丝微妙的疏离,胡广生和马嘉旗的故事结束了,但无名之辈的困局永远新鲜。
7月5日上映后,票房冷淡,网络上骂声盖过了赞扬,“我看别的烂片我至少还可以睡觉,但是本片编剧预判了我的预判他用大量的枪声让我根本睡不着,看又看不进去睡又睡不着,就纯折磨。”
饶晓志的电影公式=小人物+荒诞现实+情绪崩塌+道义拷问。他总是在荒诞现实中把小人物逼到极限,让他们情绪决堤,在混乱中反问这个世界的道德标准是否还值得相信。
这正是他“戳中观众内心痛点”的关键。随着他进入主流市场,这个公式正被稀释为套路:小人物不再尖锐、情绪不再真实、荒诞沦为搞笑、道义拷问被替换为和解与圆满。
他没变节,只是妥协。这一切,观众也许看不见,但他自己可能最清楚,“他们知道被骗了吗?”
01
出走
饶晓志还在继续寻找伟大电影的密码,只不过,这次恐怕落空了。
伟大导演和伟大作家都有一个创作困境:身处异乡的他们往往与家乡越靠近,越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。饶晓志真的要寻找的,或许是最初出发时的那份执念,回到那个还没有被称作“导演”的自己,一个有疼痛、有困惑、有坚持的“无名之辈”。
他出生在贵州桐梓县,那条贯穿小镇的主街,是他童年的全部世界。上世纪90年代初,录像厅里常年放映着从香港引进的动作片和喜剧片,周星驰、杜琪峰、周润发的影像在他脑海中留下浓重印记。那些影片中的人,常常命运多舛、个性张扬,却又挣扎着寻找出口,这些形象成了他日后创作的种子。
饶晓志最早与叙事建立联系,是从舞台开始的。小学时到县城上学,在同学们朗诵《雷雨》时,他已经能在舞台上表现出罕见的自信。进入贵州大学艺术学院后,他的表演天赋开始凸显。他喜欢自己编小品、写剧本,哪怕排练场地简陋,也总是一遍遍打磨角色。
那时候的他,不在意名利,只想扎进去做点像样的作品。别人完成作业就好,他却愿意干最累的活。为拍作业片,他常举着录音杆站在太阳下,一举就是好几个小时,晒得肩膀脱皮,也从不抱怨。
老师们很快注意到这个倔强的学生:“他有一股子劲,认定的事情非做好不可。”一位从中央戏剧学院进修学成归来的师兄进一步改变了他。饶晓志决定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。这成为他从贵州小镇走向戏剧中心的关键一步,也塑造了他的创作并不依赖故土的特征,乡愁回望成为他中年迷茫后的偶然。
北京并没有立刻欢迎他。2003年毕业后,他像无数北漂一样,陷入生活的困顿。一度没有固定住处,靠亲友接济过活,频繁搬家成了日常。他也尝试自谋出路,和朋友合伙开餐馆,却刚火了十几天,就遇上“非典”,不得不停业。
真正的转折,来自一次试镜。他去孟京辉剧团应聘群演,没想到只被扫一眼就录用了。他本以为终于有机会展示自己,结果却是要全程戴面具演出,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。从群演做起,他花了三年时间才当上副导演。这段经历,虽然辛苦,却让他对“边缘者”有了深刻的体会,也种下了他对“尊严”这个主题的长期执念。
2008年,他与李亚鹏合办春天戏剧工作室,终于开始主导自己的舞台。《你好,打劫!》《咸蛋》《蠢蛋》组成了他最初的“绅士喜剧”系列。这些剧荒诞中带着锋利,笑中藏着伤。微电影《烟·枪》致敬贝克特,全剧一镜到底长达22分钟,探讨人在极端环境下的崩溃与异化。
“我在剧场一向是一个提问者,我对社会有思考,但没有答案。”这是他对自己创作立场的总结。
他的剧场里,总有一股追问现实的力量。《你好,疯子!》把七个互不相识的人困在精神病院,逼问谁是真疯子;《东北往事》借用黑帮外壳,讲的却是人性和生存的边界。
那些年,他不断在创作中追问世界:什么是真?什么是假?人在被困住的时候,还能不能保住一点尊严?
这些叩问,最终也走进了他的电影。只不过,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,属于他的“无名之辈”才刚刚开始。
02
无名之辈
荣誉来得猝不及防。
2014年,饶晓志凭借《你好,打劫!》《你好,疯子!》《东北往事》等作品,拿下中国话剧金狮奖最佳导演。他很清楚,话剧舞台的掌声,撑不起他更大的梦想。那个在贵州就种下的电影梦,正悄悄在他心里翻涌。
转机出现在2015年。
一位投资人看完《你好,疯子!》后,主动提出把它改编成电影。当时正赶上舞台剧改编电影的热潮,饶晓志信心满满,准备一战成名。但2016年电影上映后,票房仅1500万,豆瓣评分开分只有6.8。
恶评如潮水般涌来,他形容自己“拍完《你好,疯子!》,看到那些恶评那么骂我,我也很崩溃”,状态恰似《无名之辈》里看到恶搞视频后崩溃的“眼镜”。那段时间,他就像自己电影中的角色一样,在尊严和自我怀疑中苦苦挣扎。
虽然电影在结构和节奏上还有不足,但《你好,疯子!》让他在大银幕上找到方向。不去追求宏大命题,而是专注于个体的困境;不喜欢说教,只想挖出人心里真实的东西。
那时的饶晓志,还不是票房导演,更像是个“人性苦力”,一砖一瓦,铺出真相的地基,不炫技,也不迎合。
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2017年。
一次从英国回北京的航班上,他和老乡章宇在飞机上喝酒,耳机里放着尧十三的《瞎子》,一首用贵州方言改编的《雨霖铃》。这首歌击中了他,那不是普通的乡愁,而是一种“混不下去的人的乡愁”,是一种穿不过人群的孤独,是一种只有故乡才能疗愈的惆怅。
回到北京,他立刻找到编剧雷志龙。几位朋友在烧烤摊上坐着,伴着《瞎子》的旋律,脑海中浮现的是童年记忆里的贵州小城。他和雷志龙那时都在人生低谷,那一晚他们说:“咱们做个东西吧。”这个“东西”,就是《无名之辈》。
创作这部电影,对他们来说像一次精神还乡。他们不是赶着写剧本,而是先写出几万字的人物小传,把每一个角色的底子打实,哪怕最后剪掉两组人物,也不将就。他们相信,“演员的魅力,加上角色的厚度,才会有真正的银幕形象。人立住了,戏就有了。”
贵州方言成了打动观众的钥匙。陈建斌、任素汐、章宇用方言演绎那些日常小事和沉重命运,让人仿佛走进了都匀老楼的烟火日常。
在合肥的一场路演里,一个播音系的男生提问时哽咽到说不出话:“你们上台时大家在鼓掌,我却一个人坐在台下流泪。”饶晓志接过话筒想安慰他,却发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。那一刻他知道,那些藏在角色里的尊严与痛感,确实穿越了银幕。
电影上映前,所有人都不看好《无名之辈》,哪怕饶晓志也没有太大的信心。但上映后,《无名之辈》凭借口碑一路逆袭,最终票房近8亿,成为2018年最出人意料的黑马电影。
这部片子的成功,是他创作意识的一个高点。他没有讲“大时代”,讲的是那些“破鞋命”的人。一个瘫痪在床的姑娘,一个窝囊的中年贼,一个愤怒又无能的警察。这些人可笑、荒诞、失败,却格外真实。
尽管整部片子仍有舞台剧的影子,结构也不算完美,但打动人的,是那种对“失败者尊严”的反复咀嚼。那时的饶晓志,还站在“无名者”一侧。他的镜头不是俯视,也不是歌颂,而是安安静静地蹲在这些人身边,陪他们吸最后一口烟,再和命运撞上一回。
他拍“无名之辈”,不仅是因为“他们值得”,更因为这是他自己作为创作者在体系中逐渐边缘化的投影。在流量为王、营销至上的电影生态里,导演的创作自由与尊严,被一点点磨损。
所以,每一次“荒诞”与“无力”,既是角色的命运,也是导演自身的现实感受。
03
悄然变化
当《无名之辈》的成功把饶晓志推向聚光灯,他也走到了一个创作者必须面对的十字路口:是继续走原路,重复安全的成功模式,还是冒险尝试新的表达?
他在内容公式上选择了前者,内容类型上选择了后者。2020年,他邀请刘德华主演《人潮汹涌》,把这部改编自日本电影的作品送进了竞争惨烈的春节档。
影片上映首日票房不到5000万,甚至不如《熊出没》。面对这样的局面,很多导演可能会怪宣发不给力。饶晓志却没有。他三天没出酒店,亲自联系影院、加入十多个影管群沟通排片,还在微博上公开为自己的片子呼吁。这种“死磕”的劲头,像极了他电影里那些不认命的小人物。
最终,《人潮汹涌》票房逆转,突破7.6亿。这只是他转型的一部分。不久后,他接手主旋律大制作《万里归途》,导演郭帆把这部讲述中国外交撤侨行动的影片交到他手上。对于第一次拍这种题材,饶晓志依然坚持自己的角度:“外交官也是普通人,只不过承担了把同胞安全带回家的责任。”
为了真实还原北非战场的环境,剧组在宁夏的寒冬里搭建出1:1的非洲小城。水泥一搅拌就冻住,工人只能用热水和料,冻土坚硬如铁,地基施工异常困难。影片中最有张力的一场四分钟长镜头,为了呈现出真实感,100多位演员整整磨了两天,反复拍了四十多遍才完成。
饶晓志还悄悄在电影中埋了一颗“故乡的种子”。那个角色递出的纸条上写着“贵州省遵义市桐梓县”,那是他的老家。他把自己的起点,藏进了这部大片里。2022年国庆档结束,《万里归途》最终票房突破15亿;到了2025年,与其他9部影片获得华表奖“优秀故事片奖”。
资本的风暴从未平息,市场对《无名之辈》续集的呼声也越来越高。饶晓志没有回避,他选择正面回应。
这一次,他把故事从中国西南搬到东南亚的热带灰影之地。在那里,他构建了一个关于直播骗局与暴力连环事件的故事结构:章宇饰演的陈三金,被卷入一场“手撕渣男”的直播秀场;任素汐饰演的薛芳梅,则成为穿梭于废墟与镜头之间的“中转站”。火龙果、假死、爆炸、手持摄像机的凶手……这些元素勾勒出一个荒诞却真实的当代社会图景。
这不是《无名之辈》的续集,而是一次新的困局和独立的故事。饶晓志依旧想借助流量社会的“看与被看”,去反讽如今被审美、被舆论操控的现实。他想继续讲人性。
起初,这部电影的设定确实很有锋芒。直播变成审判台,流量变成合法的暴力,真人秀背后是命运的颠覆。但这些锋利的设计,最终还是在工业化的制作流程中被磨平了。
因为,这不是一部自然生长出来的电影,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市场需求驱动的项目。甚至在剧本阶段,整个系列就被设计成“双片矩阵”,另一部片子叫《无名之辈:意义非凡》,这部则是对前作的延展。于是,一些结构显得功能性太强,一些人物的出现也显得用力过猛,荒诞变得标准化,疯癫变得可控。
曾经在《无名之辈》中最让人动容的疯子逻辑,如今更像是被摆在舞台中央供人观看的表演逻辑。情节还在走荒诞路线,但结尾却用一连串急促的正能量收尾,好像直播间里的一个个点赞,真能治愈所有伤痛。
如果说《无名之辈》是一个主动回应现实的作品,那么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更像是一个被现实“指派”出来的产品。
当然,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看起来像是他还在讲“无名者”的故事,只不过,创作者本人的位置,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。他放弃了乡愁,回到了原本属于他从小到大都在追求的轨道上——远离贵州,寻找他乡——一种完全脱离乡野气息的现代城市化生存文化。
写到这儿,也就不难理解饶晓志的作品了。同是贵州籍导演的毕赣和陆庆屹的作品极度依赖贵州特色,而饶晓志则能跳脱地域的特征,走向更主流的商业世界。以至于,他更大的野心并非《无名之辈》里的贵州元素,而是向好莱坞看齐的商业片叙事。
他越想要守住初心,越显得遥不可及。
我们看到的,是一个导演变得“更会讲故事”,或者“更懂宣发玩法”,但这并不是个体的主动进化,而是结构性转向的产物。
中国电影工业近十年正在经历一个从“创作者中心”向“平台中心”的转移过程。剧本要能立项、卡司要够体量、题材要不出格、节奏要能剪辑成抖音热点……导演的作用,不再是那个“最后拍板的人”,而是个协调各方资源的“中间层”。
饶晓志,就是在这个角色中被耗损的代表人物。他足够懂戏剧,但又必须参与商业;他有真实感追求,但也要给平台交出KPI;他知道拍出《万里归途》那种戏骨对戏是高光时刻,但也得接受流量明星对口型的尴尬。
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,而是系统如何处理“非极端型导演”的通用策略——消耗他们、规训他们、让他们可控。
04
为“无名者”发声,为“有名者”服务
在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里,最难安放的,其实不是哪个角色的命运,而是饶晓志他自己。
这部片子最大的问题,不在技巧,也不在结构,而在于导演的创作动机变得模糊,身份也变得游移不定。你很难说他到底想拍什么,更难判断他站在哪一边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像是他一场戏剧梦的变异版本。你仍能看到《你好,疯子!》的影子:荒诞的设定、现实的反讽、错位的逻辑。但这一套如今看起来,像是过时的旧戏法,和他想探索的新东西缠在一起,显得既不纯粹,也不痛快。
其实,饶晓志在《无名之辈》里,已经成功地跳出了舞台剧式的表达,拍出了更贴近现实的东西。但这一次,他又回去了。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更像是主流电影市场对这个IP的回收与重塑,不再是他个人表达的自然延续。
换句话说,他原本走上去了,现在却走下来了。
整部电影给人的不适感,不是因为故事混乱,而是因为创作情绪本身在摇摆:他想拍得尖锐一些,又不敢太过;想突破,又担心越界。于是,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部像《无名之辈》的“仿制品”,却少了那部片子真正的灵魂和力量。
剧情节奏仿佛被某种“必须向上”的主旋律牵着走,强行制造一种“苦尽甘来”的幻觉,却少了前作那种来自底层挣扎的真实感。结尾的转机来得太快,人物转变缺乏铺垫,很多情节看起来就像是为了迎合而生。
饶晓志始终需要更大的、更多的商业成功,来证明他当初逃离贵州、奔向大世界的决心与代价是值得的。哪怕到了今天,这一点依然成立——尤其是在北京这个圈层高度固化的电影资本场中,谋生与晋升的逻辑早已明确:哪怕拍十部票房过十亿的“狗血商业片”,也不为过。
对于一个小镇出身的青年导演来说,想要在这样的体系中出头,最关键的资本无非三样:第一是才华,第二是听话,第三是听话的才华。天赋必须被驯化,表达必须被审查,成长的代价就是个性被系统性调和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既是一部试图“安放小人物”的电影,也是一部向资本靠拢、向主流妥协的作品。
饶晓志仍然试图讲“人性”,但这个人性不能太暗,不能太丧;他还在描绘“失败者”,但这些失败者必须在最后站起来,带着某种被规定的希望与正能量。这与他在第一部《无名之辈》中那种不回避失败、不粉饰真相的表达方式,已经有了本质上的改变。
当然,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他“堕落”了。饶晓志一直在夹缝中创作。他出身电影体制,熟悉规则,也知道如何在规则边缘表达自己。在《你好,疯子!》《无名之辈》之后,他接到了更多的资源,拍了《人潮汹涌》这种更安全、也更商业的作品。他曾说自己希望有“更大格局的表达空间”,但现实中,这个“空间”慢慢也吞噬了他曾经的锋利。
他变得越来越懂得怎么讲一个“能卖”的故事,却越来越难拍出一个“非拍不可”的作品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是“无名之辈系列”的一个分水岭。他试图给“小人物”找到出路,却忘了,那些真正的小人物,从来就没指望胜利。他们只是在失败里,保留一点尊严和荒诞感。
回顾饶晓志的创作,你会发现他一直执念于“人性的承认”。疯子、贼、落魄警察、边缘商人……他拍的都是那些社会边角料中的人。他也太清楚,这个时代不欢迎太复杂的人。所以他一边坚持拍“人性”,一边又努力把人性包装得更温柔、更安全、更容易接受。
这使得他的作品,尤其是《无名之辈》之后的作品,呈现出一种人性表达与政治正确之间的拉扯感。
在艺术愿景上,他想为“无名者”发声;在现实策略上,他又不得不为“有名者”服务。反复横跳的生存策略也导致了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的混乱与失衡,最终走向爆米花电影的命运。
他还在拍,但拍的方式,已经被行业的运行规则重新定义了。
主要参考资料
[1].《饶晓志,万里归初心》,贵阳晚报,2025年6月24日
[2].《今年最大黑马锁定?专访《无名之辈》导演饶晓志:人生就是在“等待戈多”》,娱乐独角兽,2018年11月30日
[3].《仅凭这三点,他从一个小镇青年成了知名电影导演》
[4].《饶晓志:不惧归途万里,家是唯一方向》,中国电影报,2022年9月30日
[5].《详谈:饶晓志》,新星出版社,2021年6月,李翔